回 家 日 記
天色寒冷,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,以致讓我在夜深人靜獨坐床頭時突感恐懼,恐懼他會突然離開我們。好不容易等到了農歷十二月初一周六,歸心似箭的我一陣奔波一路感傷回到了家。
推開門,父親安詳地坐在桌邊烤火,我叫了一聲“爸爸”,他還沒反應過來,我就自報名字。他高興得一臉笑容:“今天不猜你回來啊!”他還是看不清我們的五官,辨不出聲音,但感覺到人影、神態,思路非常清晰。邊寒暄邊把買的東西點給他。點完后,他凝視著我的臉,嚴肅地問他經常問的問題:“你每次都買這么多東西給我,你給婆家買了沒有?”我說:“我沒時間回去,也沒買東西。分建經常買了回去。”他又說:“你如果只買給我,不買給他們,我就呷不下。”我說:“你老人家放心,家娘家爺要買什么,我和分建都依。他們有2個老人,給他們的要比給你的多。你沒意見吧?”他才笑著說:“沒意見,沒意見。”
之后,他跟我認真提出,要將他10多年前割的棺木上漆,以備不測。我說:“好。”但心里暗自悲傷,可能父親自己有預感。自從棺木割起,他這是第一次提出上漆,如果他真的躺到棺木里走了,我還是無法接受。我止住了淚水,喊來哥哥商量。說干就干,我們將踏步搬空,清出棺木來。因一直沒管,落了好多灰。我對哥哥說:“我來把灰擦掉吧。”哥試了幾次才把蓋掀開,他嫌我力小,不要我去抬蓋,說第二天喊男勞力來抬。我說:試一下吧。沒想到我們兄妹倆抬動了,慢慢移了出來,放在廳屋的椿凳上。我開始擦灰了,爹要我別用濕布抹。我就找來干布,從里抹到外。以前,我看見棺材就怕,就是母親去世時,也不敢靠近。可這一次,我一點也不怕。摸著棺木的時候,想著父親辛勞一輩子,最后就這么一副棺材陪他,感慨很多。我摸著它,就像摸著父親的衣物和他本人。棺材內還留著10多年前割時的刨花,淡淡的木香,我把刨花一點點拿了出來。小心翼翼,抹了一遍又一遍,換了一塊布又一塊布。沒有悲傷,只有虔誠。
這棺材割起時,木匠已第一個睡了,這是師父的傳度。家鄉有老人去世裝束前,孝子幫父母穿熱壽衣的習慣,表示對父母的不舍與孝敬。我是女兒,要穿也是哥穿。我突發奇想,我來睡一下父親的棺木吧。他百年以后,當我想他的時候,就會想到睡在里面的感覺,也許會好些。我喊來哥、侄孫,鞋也沒脫,就踩在凳子上爬進去,向天睡到里面。濃濃的木香、平整的底板,腳伸不到當頭。對我來說,這棺材太長了,又太狹了,手不能筆直放于身體兩側,只能交叉于腹前。我閉上眼,感覺很平靜。見我閉上了眼,侄孫馬上將內蓋蓋上,只留我的臉可看見,我知道他惡作劇,大喊:“莫蓋啦!”哥將內蓋掀起,笑著將我扶了出來。接著,侄孫也爬到里面睡了一下,說:“好舒服!”我笑著跟哥說:“我百年之后還沒這樣的棺木睡呢!有了這次的感覺,我就滿足了。”哥也笑了。哥去約漆匠,回來說,過兩天就來。
晚飯后,我跟哥陪著父親聊天。什么都聊,他講到哪,我們聽到哪,偶爾問幾句。跟父親在一起,心里很平靜,無欲無為。小時坐在他膝上聽他講白話(故事)的感覺、冬天兄妹圍坐在四方爐子邊,他用小樹枝在炭灰上劃,教我們識字的情形,他端著書倚著門框唱讀的聲音,帶著幾姊妹在地里勞作的情形…這些,就構成了我對父親今生難忘的印象。有好幾次,我要父親講他一生的經歷,可每次講到同一個地方,他就不愿講下去了。
父親命苦。剛生下來,他母親就病了。算命先生說,母子相沖,要把他過房。40天后,他被送到了現在的家。養父50歲還沒兒子,視他為己出,養母刁鉆。本有微薄家產,但因養父抽大煙而式微。后,養母生下三個兒子,只有一個存活。加上流行性痢疾,家產蕩然無存。12歲開始,父親肩負起養家糊口的重擔。擔砂罐、擔細香、擔棉花、擔腳,苦力全做過。與母親結婚后,去了洞庭湖3年,因性格倔強,與外公搞不來,回了家。他只讀了2年書,但,天資聰穎,心靈手巧。辦伙食、作田土樣樣精工。還特別愛學習。我讀小學的時候,是他教我學字。我讀初中起,則是他向我學字。就是看到街上招牌上不認得的字,也要問怎么讀,怎么寫,意思是什么,怎么用。父親能夠讀寫更多的東西,就是這么學來的。他好學的精神,對我和我們的后代產生深遠的影響。父親影響我們的還有對我們的教育。從小,在我們家里,凡物皆有定處,不能亂放。用了,要物歸原處。凡事就在當時。講了就要做。凡事要靠自己。人要有志氣。還有很多很多…。這是父親給我們的最大的財富。在我的記憶里,父母沒有當著我們的面吵過架。到現在,要我當著家人發脾氣,要架個好大的勢。
和許多老人一樣,父親能坦然面對死亡。那次他與幾個和他同年生的老人一起閑聊,大家都爭著說自己身體不行,會提前走。旁邊有個中年人說,你們都別爭了,我做三個簽,長的慢走,短的先走。大家一致同意。結果,父親抽了長的。在場的人都說要看看究竟準不準。當講到他百年之后喪事如何操辦時,他說:“千萬不要講排場,厚養薄葬。不要唱夜歌,耽擱睡眠,改為做燒香酒。人死后,一場空。別人要講你們空話,就說是我吩咐的。”我們說:“好。”
晚上十點了,他催我們睡。哥明天有事,先睡了。我伏在桌上,偶爾答幾句,或就是呆坐。父親見我不答話了,知道我要睡了,催我睡。我說:“我陪你坐吧。你睡了,我再睡。”他說:“哎,我就是躺到床上,也要12點才能睡得著。”我說:“聊一下子再睡吧。”等幫他慢慢脫下衣褲、鞋襪,躺到床上蓋好被,我才熄燈放心去睡。一倒床,就安然入睡了。


